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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师》
1.
陈枫离开海城那天吹北风,我站在机场外的停车场顶层,扎起的头发被吹散,发尾刺进眼睛,有酸痛的感觉。9月的海城已经骤冷,身上的长裙倾斜着紧贴皮肤,身体发抖,飞机的轰隆声在头顶略过,白色的小点拉长着消失。
手机里,陈枫留下的讯息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他说,肖恩,我走了,保重。
一切都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情,和陈枫平静地分手,他决定搬去纽约,将海城的物品尽数处理,只带走一个皮箱,如同废弃后的新生,不会再回来。
所有人都在离开。
距离那件事已经三个月,尽管被各大媒体轰炸式报道,城中的人们早已不再讨论。就像是一枚安静的炸弹,缓慢扩散,你以为只是无关痛痒的轻微声响,但透明的辐射波却早已穿透身体,从身体里面开始侵蚀溃烂。
我知道我今后的人生也无法再忘记他。那个穿着西服奔跑在篮球场,不顾一切大笑的男子。
2.
刚从美国回到海城的时候,我的中文仍然很烂,好在陈枫小时候在中国长大,我们出去全靠他充当翻译。他辞掉美国的高薪工作回国创业,我也跟随他回来,我们说好再过一年等到我30岁就结婚。陈枫在海城的旧亲戚大多搬走,只有一位姑妈,平日里陈枫工作忙碌,我大部分时间便待在姑妈家,两位老人把我当作陈枫未来的妻子,百般照顾,我也乐意和两位老人交谈,互相陪伴同时练习中文。
在姑妈家,我重新见到了杜小西。长大后的她依旧是一张娃娃脸,妆容精致但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气焰,长手长脚,头发随性地挽在脑后,比起学生时代更是清丽迷人。
杜小西是我在伦敦时的高中同学,那时候我们并不属于各自的朋友圈,毕业后我离开伦敦去美国上大学,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想不到会在海城见面。她是姑妈朋友的女儿,因为路过临时起意上楼看望,正好遇见了也在姑妈家吃饭的我。
她说,肖恩,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好高兴。
小西的眼角上扬,我能看出她是真的心中欢喜,她热情地抓住我的双手,不停地讲话。她的皮肤如同初生的玫瑰般吹弹可破,双手柔软,就像是握着轻柔的棉花,真真是一个天使一般的女孩。
她家在海城市中心北面的别院小区,那里簇拥着海城最昂贵的别墅群,四周都有严密的安保系统,常人难以靠近。那天在姑妈家,她邀请我下次一定带陈枫去家里做客,又拿出手机拍下亲密的自拍合照,看着屏幕上贴脸大笑的两个女孩,我想也许小西会是我在海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3.
意外的是,陈枫也认识小西。确切地说,是认识小西的老公。
某个周末,小西的邀约电话再次打来,正好陈枫也有空,于是决定上门拜访。陈枫特意从酒柜取出一支Pauillac作为礼物,上次在姑妈家小西提到想要看我的书,于是挑了两本之前美国出版的散文集,我一直排斥将自己写的书送人,但赠与小西似乎并不会觉得困扰,她像是一个单纯无害的存在,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抗拒她的请求。
在车上,陈枫向我描述小西的老公马宇帆。他们多年前在一个银行家的Party上认识,马宇帆陪同父亲出席,却和整个场合格格不入。他无心进入金融界,西服下的身体轮廓起伏,好像随时要将衣服撑破。陈枫后来与马宇帆成为朋友,才得知他的兴趣全在超跑和赛车,他是职业赛车手,在20岁刚出头就赢得了世界冠军。
马宇帆的父亲非常富有,美国一大半的购物中心都属于他们的集团旗下。正因如此,马宇帆的阔绰与奢华作风也显得非常自然。陈枫因为工作没能参加马宇帆在牙买加的婚礼,但听说婚礼盛大程度堪比皇室,他们包下了蒙特哥湾的整座岛屿,私人飞机将宾客和名酒从全球各地运来,仅仅婚礼当晚的花费就足以在美国建起一座学校,烟火通宵绽放,所有人彻夜狂欢。
因为一直在全世界比赛,婚后马宇帆带着小西在洛杉矶短暂居住,生下孩子后又搬到巴塞罗那,最后决定来到海城,对外宣称是为了集团拓展大中华市场。
他哪有这个能力。陈枫一边开车一边说,语气中带着轻微的不屑。陈枫有很多和马宇帆一样的朋友,他总是通过各种途径和渠道与他们相熟,但内心却自动划出界限,不与为伍。
我没有说话,一个念头闪过,也许马宇帆的婚礼根本没有邀请陈枫。
在闹市区汽车转弯,穿过一片梧桐林荫道,车窗外的风景骤变,柳暗花明,抵达了传说中的城中“禁区”。
4.
小西的家比我想象中还要豪华。我们的车从后庭进入,立刻就有管家上前吩咐专人负责停车,后院开阔,除了巨大的露天泳池,还栽种着热带才有棕榈树,因为小西喜欢,这些树全部从美国西部空运而来,每一棵都需要精心的维护。
四层高的别墅在中部镂空,向外延伸出的小平台打造出空中花园的观感,小西就躺在二楼的阳台上午休,听见我们到来的声音,向我们挥手致意。
马宇帆从泳池钻出来,从管家手中接过浴袍裹上,眯着眼睛看着我和陈枫,然后又立刻大笑。他一身精壮,水珠被阳光折射在裸露的肌肤上诱人地滑落。有客人上门,他倒也不觉得见外,就这么裹着松垮的浴袍,陈枫上前要和他握手,他却主动撞击陈枫的胸脯,有力的大手拍打肩膀,伴随他爽朗的笑声,显得亲近,却也更像是一种雄性的示威。
他转而看我,毫不顾忌地打量我胸前淡淡的浅沟。他的眼神灼热,有股沉重的压迫感,我感到耳后发烫,全身上下不自在。
你就是肖恩?果然漂亮。真是便宜了陈枫这小子。
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我呆站着,一旁的陈枫配合着干笑两声,算是缓解了此刻的尴尬。
几乎是同时,小西已经从二楼下来迎接我们,她还是那么热情,微笑着和陈枫打招呼,说是让人准备好了甜点,要大家一起去餐厅小坐。
刚到餐桌我就惊喜地叫了出来,小西准备的甜点和当年伦敦Belgravia区私房咖啡厅的特色甜点一模一样,离开伦敦后再也没能吃到如此正宗的英式下午茶。原来是小西为我特意准备,她在海城有一家高级艺廊,专程从英国挖来当地的厨师为艺廊提供食物,今天也是提前请厨师到家里来准备甜点,想要给我一个惊喜。
两个男人看我们牵着手开心地大叫,大概觉得莫名其妙吧。他们倒也顾不上我们,自个儿坐下开始聊天,陈枫又开始重复他最近在搞的新项目,他不断提到项目中的几个大人物,语气貌似不经意却起伏分明,可惜马宇帆好像并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把玩桌上的雪茄盒。直到他们后来聊到这段时间震惊全国的一只妖股,气氛才稍微热络起来。
而我和小西则伴随着美食回忆起高中时代的种种,虽然我们当时来往不多,但如今同在异乡,曾经共有的经历还是让大家觉得格外温暖。
她说,肖恩,你还没看过我女儿吧,走,我带你上楼去。
怀抱小婴孩,整个人的心都会跟着柔软起来。小西生下女儿还不到半年,身材却全然恢复,三个保姆呆在别墅照顾小朋友,她倒也不用辛苦。
有名字了吗?
我叫她Moon。是我最喜欢的童话里的女孩名字,我从小佩戴月牙状的项链,已经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
她说,肖恩。我真羡慕你,你总是自在地四处旅行,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牵住你。我之前在杂志上读到你的文章,那些文字就像浸泡在水中,似乎很遥远但每个字都令人动容。
当晚我们还是在别墅进行晚餐,管家特意搬来一张小圆桌到花园,彩灯点缀四周,轻缓的音乐响起,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我们喝陈枫从家里带来的那瓶红酒,大家都有些微醺。马宇帆虽然四肢发达为人傲慢,但对小西却是百般细心,他体贴地帮她剥好虾壳,提醒管家帮她准备专用的保健汤水,眼神中充满了爱意。如果不是陈枫告诉我马宇帆在外还有数不清的女人,我真会以为他们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完美结合。
只是小西似乎有点不解风情,她开始醉了,头发撩到一边更显风情,却没有过多理会殷勤的老公,整晚都在和我说话。一直到晚饭后我和陈枫离开,她还拉着我的手。
她说,你一定还要再来,下一次我们一起去逛街。
5.
转眼来到海城已经两个月,我也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开始着手写新的小说。陈枫也更加忙碌了,他野心勃勃来到海城,就是打算要干出一番成绩不再回去华尔街受气。他每晚都有各种应酬,回来时常常已经半夜。我写作很晚等他,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变化,他的激烈与疯狂正如日渐增长的野心,完事后大口喘气,在我的怀中如孩童般睡着。
日子平静,直到一日陈枫提前回家,要我陪同出席一个路易十三的私人品酒会。我不喜欢应酬的场合,但陈枫坚持,说是酒会的主人是一位大人物,如果能建立关系对他现在的生意很有帮助,而这样的场合总是需要一个女伴。虽然并不情愿,我还是精心打扮一番,戴上母亲给我的昂贵珠宝,至少让陈枫不会失礼人前。
酒会的举办地点是位于市郊山上的私人豪宅,尽管去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到了山顶还是被这座极尽奢华的建筑所震惊。我也曾见识过比佛利山庄好莱坞明星们的超级豪宅,但却都比不上眼前的这座来得精致。虽然面积并不大,但整座建筑巧夺天工地建在峭壁边,整体构型采用悉尼歌剧院一般的流线设计,在夜晚灯火通明,更像是一具完整的艺术珍品。
进到豪宅里面,现代化的装修风格同艺术相结合,高达40尺的挑高屋顶让大厅宛若魅惑的歌剧院,已经有衣香丽影的男女穿梭其间,大家品酒交谈,姿态优雅。陈枫告诉我海城上流圈子一半的人都出席了今天的酒会,他带着我和不同的人打招呼,男士们都像是我在英国认识的那些上流绅士,他们亲吻我的手背,彬彬有礼。同样富有,你能够轻易看出这些男人和马宇帆的不同,这里的人永远笑脸相待,但笑容和冷漠只是一线之隔,大家都在握手的那几秒钟判断对方的成色,心中的利益天平做出衡量,绝对不会浪费多一分的感情。
酒酣耳热,男人们分成不同的小群体开始高谈阔论,我则是和所有女客们一起一边闲聊一边观赏酒师从橡木桶中取出各式珍藏美酒。我手中的这杯有清淡花香,融合了姜与肉桂的风味,琥珀色彩瑰丽迷人,只是轻轻摇曳已经足以令人晕眩。我注意到酒会上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子,虽然都妆容得体,但依然难以掩盖眼神中的稚气。不会还未成年吧?我心想。
陈枫早就把我丢下不知道去了哪里,与身边的女孩子没有共同语言,一直附和干笑,觉得无聊。中途上过洗手间,趁无人注意,我悄悄从宅子的后门溜了出来。
晚上山顶风大,我穿着小礼服,忍不住蜷缩着脖子将手放在嘴前呵气。别墅的灯光太过耀眼,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我站在悬崖边,索性脱掉高跟鞋,赤脚踩进草皮,注视着远处朦胧的市区霓虹。如果是白日,这里的风景一定很美,在高山上俯瞰城市的欲望与繁华,算是入世还是超脱?我看得入神,忘记了时间。
直到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才察觉到早已有人站在了身旁。
是今天的酒不合口味吗?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说话的男子有一张迷人的脸,标准的剑眉星目,在别墅灯光的映照下带着深情款款的温柔。他将外套披在我的肩膀,语气不疾不徐,声音就像是充满磁性的电波。
我一时语塞,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他高出我很多,笑了笑,弯下腰替我把鞋穿上。
他说,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当天酒会的主办者,这座豪宅的主人,高天宁。陈枫说他身世成谜,这两年才开始在海城活跃,却接连有大动作牵动整个金融市场,最近市面上的那只妖股就是高天宁在背后操作。他没有固定身份,只是这姓氏特殊,坊间一直传说他有红色背景。
陈枫费尽心机都想要和高天宁攀上关系,那一日的酒会也是特意试图有机会和他接触。
6.
那次酒会之后高天宁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像着魔一般四处搜索他的信息,却几乎一无所获,网上有人说他曾在沃顿商学院就学,也有说他只是高中毕业,所有的消息都像是捕风捉影,难以相信。唯一确定的是他今年三十五岁,年轻有为,从未有过婚史。
和小西不时约出来见面,大部分时间是在她的艺廊。我们坐在咖啡厅闲聊,Ann则被保姆抱在不远处玩耍。看得出小西花了很多心思在这间艺廊,她接手不过短短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条理有序,咖啡厅除了食物特别,播放的音乐也都别出心裁,小西一直资助伦敦的地下音乐人,这里的歌曲大多出自那些才华横溢的歌手们最新的创作。
坐在落地窗边的位置,阳光毫不顾忌的洒下。小西有时候会扎起两个麻花辫,这样子的她就好像又回到原来那个高中女生的模样。少女的打扮在她的身上一点也不违和做作,上天宠爱她,让她一直都维持着含苞待放的姿态,惹人怜惜。只是,我时常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愁苦,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会轻声叹气,却从来没有原因。
她说,肖恩,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伦敦的日子吗?清晨的大雾总是遮住视线,学校的钟声清脆特别,我那时候最喜欢站在广场的左边,看被钟声惊动的鸽子扑腾飞翔,那些飘荡的翅膀好像挂在空中,美丽却不着痕迹。你知道吗?我们的同学大都结婚生子,也许你是最后一个。
我和小西相对而坐,听到她的声音,却总是无法完全了解她的世界。高中在伦敦念的是贵族女校,小西还有我们其他的同学全都家境优渥,早婚也似乎成为大家的必然选择。衣食无忧,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探索争取,结婚生子带来的新鲜也许更能刺激心中的麻痹。受过高等教育,不会相信不对等的爱情,大家的结婚对象必定门当户对,以期形成更大的利益共同体。就如同小西和马宇帆,他们的父辈因为这段婚姻达成合作,彼此的力量都得到长足的壮大。
做了父亲的马宇帆依然四处比赛玩乐,不常回家,我不知道小西是否介意,我们的谈话几乎从来没有涉及到她的丈夫。我相信关于马宇帆在外的花边消息她肯定有所耳闻,但再多的小道消息似乎都无法激起她内心的波澜,或许因为生在富裕家庭,对于男人的风流早已司空见惯,更何况她的婚姻背后还有双方拉锯的利益博弈,只要底牌未被揭开,表面总是能够维持平和。
我把高天宁的事情告诉了小西,她不喜欢交际,自然也没有听说过他。只是因为我的描述,也生出了好奇,觉得有机会可以见一见这个神秘的男人。
7.
想不到我很快就又和高天宁见了面。
为了打发时间,也是真的想要再学一点东西,我开始在海城大学就读一个EMBA的项目。那一天的客座讲师请到了高天宁到场,平时不来上课的同学们听说他要来全都准时出席,这个项目的学生种不乏许多国内知名大企业的老总,愿意捧高天宁的场,足见他的风头之盛。
那一场讲座只有短短30分钟,却是我人生中听过最精彩的一次演讲。高天宁好像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他恰到好处的幽默不会令人反感也让气氛一直维持活跃,他的讲话内容是当今的全球股票市场,没有直接切入主题,从三个小短片出发侃侃而谈,像是普通的闲聊但内容里全是精华,三十分钟的节奏把握不紧不慢,连最后的问答环节都收放自如,一些尖锐的问题也巧妙应对。更重要的是,他的演讲让在座的听众心潮澎湃,但仔细推敲却并没有透露任何商业讯息,始终是金融老手,知道该如何把玩手中资源。
散场后大家都簇拥上前想要和高天宁交换名片,期望有更深入的对谈。我看着前方攒动的人头,决定还是先行离开,EMBA上课都是晚上,不愿意太晚回家。刚收拾好包想走,手机突然震动,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传来的信息。
“先别走,去操场等我,我有话给你说。高天宁。”
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心头一震,再望向讲台的方向,人群中的他还是笑容满面地握手应酬。没有多想,却不由自主地往操场的方向走去,此时正值暑期,晚上的校园操场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跑步,我慢慢爬上跑道旁的观众席,找了位子坐下。
今晚有月光,大概是到了一个月的中旬吧,月亮呈现圆盘状,光芒投射下来,能看到眼前飞舞的细微尘埃。是一个安静的夜晚,陈枫提前结束了应酬,发来简讯问何时下课回家。短暂犹豫后回复说要和同学一起吃饭,会晚一点回去。按下发送键,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做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有双手在身体里轻盈地搔动,感到了痒却又无法得到缓解。
等待的时间没有多久,他出现在观众席下,仰头看我,笑起来牵动眼角,挥手示意。我们后来去了篮球场,月光下的球场已经空荡,高天宇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篮球,他说,你今天没穿高跟鞋,要不要一起来一场?
然后,我们两个超龄的选手就开始在球场奔跑起来,他脱掉昂贵的Kiton西服外套扔到一边,卷起衬衫袖口,三两步完成上篮的动作。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碰篮球,不懂任何规则,只是跟着高天宁在球场疯跑,好像小时候小朋友间的游戏,他是那个顽皮贪玩的大孩子,而我是他的小跟班,时间仿佛静止,就这么无所顾虑地嬉戏疯玩。
突然几道光束从远方照过来,是学校保安听到了声响前来查看。
高天宁狡黠一笑,拉起我就跑。篮球也不要了,就这么一路跑一路笑,真是许多年都没曾体验过的酣畅淋漓。我们躲到教学楼没有灯光的背面,靠得很近,他的衬衫湿了一片,黑暗中能看到汗珠从头发滴落,他的呼吸仍然急迫,起伏的气息传递着来自身体的温度。
这个神奇的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我的电话号码,又如此不正经地带着我在夜晚打篮球,他就像是来自另外星球的动物,你永远无法猜到他的下一个动作。
那天晚上,他伏在我的耳边,他说,肖恩,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他想要见杜小西。
8.
从伦敦的女校毕业之后,我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迷惘与不知所措,一整个夏天都关在家中画图和写作。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们都开始了恋爱,大家的未来被明确地规划与制定,无论是升学还是结婚,井然有序。我的父母知道我的固执,不会逼我做出决定,也给予极大的自由,把更多的心力放在几个哥哥姐姐身上。那时候有一个男孩要离开伦敦前往美国,邀我同行,我懂得这个邀约的含义,虽然内心并无涟漪但却像是枯涸的旅人终于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没有犹豫就答应,很快就随他一起离开。那个男孩的名字时常被我曾经的一个好友提起,她在随身笔记本中涂鸦他的画像,提起他的名字会双颊通红。而我会认识男孩,也是因为她的关系。
去到美国之后不出意外很快与男孩分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常常在梦中见到从前的人与事物,午夜梦回,想到的不是男孩,而是当初离开伦敦时好友前来送行,她眼神中有大雾弥漫,那种复杂的情绪难以捉摸,却深深刺进心里,在不经意时撕扯着疼痛。我和那个女孩从此以后再没联系。
在晚上开车去接小西,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兴奋,大概没想到我会主动相约。我说是带她去姑妈家喝汤,马宇帆也在家,知道是和我一起,对于小西的深夜外出也就没有多作询问。
接到小西的时候马宇帆也穿戴整齐准备出去夜蒲,他的夜生活丰富,但小西从来不愿意同行。马宇帆在海城已经有了一个玩乐圈子,全是当地的多金年轻人,小西不喜欢夜夜笙歌,宁愿呆在家中陪Moon早早地睡觉。
我骗了小西,我们并不是前往姑妈家,车上了高架后一路狂奔,最后畅通无阻地停在了位于城东的私人码头,高天宁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
小西紧紧拽住我的衣服,她看起来没有惊慌,只是非常地困惑。她说,肖恩,我猜到我们不是去阿姨家,但为何会来到这里?
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牵起她的手希望能让她安心。高天宁的豪华游艇已在岸边停靠,我带着小西上了游艇,让她先在船舱坐下,然后我搭电梯到顶层甲板找高天宁。
“她来了。”
高天宁独自扶着船舷眺望,听见我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此时此刻,他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局促神情,满脸通红,两只手不自然地交叉。现在的他和那个在讲台上口若悬河掌控全局的男子如此格格不入,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等待惩罚一般不知所措。他一直深呼吸,试图缓解心中的紧张。
他说,肖恩,怎么样,我看上去如何?我这身衣服会不会显得太过庸俗?我的头发会不会太乱?这艘游艇会不会太过廉价?
为了见杜小西,他似乎准备了很久,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久。我走上前,轻拍他的肩膀给予安慰。他今天其实已经非常完美,轮廓分明的脸庞像是俊美的雕像。
甲板忽然震动,有钝物撞击的声响,是小西的皮包掉落。她不知不觉已经站在我们身后,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仿佛不相信看到的一切。
他看了她,整个人瞬间石化,呆呆站着,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是……阿宁!?”
小西的声音颤抖,在寂静的码头像碎片般散落。高天宁迟钝地点点头,我注意到他的眼眶湿润,自己也不由自主跟着鼻子一酸。我默默地下了甲板,留下他们两个人独自相处。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次见面对高天宁来说的意义。他和小西是曾经的恋人,那一年他在伦敦做生意,遇见了贵族小姐杜小西,她就像是隐藏在人间的完美天使,有着蒸馏水一般的纯澈眼睛。遇见他之前,她的生活被精确计算,就连每一天进食的分量都有严格的规定,阿宁的出现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口,让她第一次那么真实地触碰这个世界,他向她供给全世界最美丽的温柔和保护,还有最纯粹的爱情。
然后他无故失踪,音讯全无。而她又再次回到之前的生活轨迹,接受被安排的婚姻。在结婚的前夜,化妆师不断地用纸巾擦去新娘脸上的眼泪,感叹头一次有新娘哭得如此伤心。
现在他回来了,有了新的名字,高天宁。
9.
陈枫的交际手腕一向厉害,没有多久他便彻底打进了高天宁的生意圈子,高天宁带着他出席官员饭局,参加马球party,开着Koenigsegg飞驰在海城深夜的高架……和高天宁合作后陈枫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我不确定高天宁对陈枫的接纳是否有我的关系,但陈枫的确因此变得更加的忙碌,在家的时间也更少。难得一起吃饭,他面带愧疚地抓住我的手,他说,肖恩,你等我,再过不久一切都会步入轨道,我一定要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高天宁自己却好像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我逐渐扮演起他和小西之间的联系纽带,不断用我的名义将小西约出来与他见面。见面的地点通常隐蔽,他有私人飞机,我们会搭机过海去到海城附近的私人岛屿,那里有高天宁买下的海景别墅,他的富有程度让我惊讶。
在别墅里,有一个房间专门摆放高天宁从世界各地搜罗的限量版皮包,全部都是小西最钟意的颜色,我知道很多款式是由设计师打造的全球唯一限定款,只有最高级的专属会员才能收到购买目录,而一些古董级的“绝种”包款,则根本不是有钱就能到手。除了皮包,别墅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各大顶级品牌的当季华服,一旦新品推出便有专人进行更新,而房间里面的各色装潢更是精雕细琢,Deborah的仿水晶墙面以及各类艺术画作让每一个房间都散发美轮美奂的奇妙视觉。这间别墅更像是一间奢华博物馆,是高天宁为小西打造的世外桃源。
有时候马宇帆出国比赛,我们也会在小岛停留几日。别墅前的海滩同样已是私人拥有,高天宁在夜晚邀请岛上居民一同篝火狂欢,好莱坞的造型团队十几个小时飞过来为我们化妆打扮,音乐伴随篝火,所有人就快乐地跳起舞来。
我不跳舞,于是坐在沙滩边静静观看这欢乐的画面。小岛的空气洁净清澈,稀有的瑰丽花朵浓烈绽放,在月光笼罩下宛若迷人的仙境。小西和高天宁相拥着跳舞,她穿着品牌定制的素色长裙,闪烁的碎钻跟随身体摆动,每一个瞬间都是美丽的惊叹线条。她依偎在高天宁身上,几乎将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他的肩膀,缓慢地起舞,就好像紧抱着全世界。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话,微风轻拂,有眼泪掉下来。
她哭着对我说,肖恩,这曾经是我梦中的画面。
她说,肖恩,你怎么也哭了?
我为你高兴。我说。
10.
不多时,高天宁在法国的酒庄酿制出新品干邑,他又再次于山顶豪宅举办品酒会。出乎意料地,这次高天宁让陈枫把邀请函交到马宇帆的手上。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他必定是认为马宇帆出席也会带上小西,但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暧昧复杂,就算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在这样的场合见面也并没有任何意义。或许是因为高天宁算是半个公众人物,他的豪宅附近常年有记者驻扎,因此小西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他想要让她看到他的家。
本以为只爱刺激的马宇帆不会对这样一本正经的活动感兴趣,但他竟也爽快答应,原来是他最近刚刚在法国买下两间酒庄,想要乘此机会在酒会上炫耀收集的名酒。我与小西通电话,她确定也会出席,并没有过的担心,将准备穿去的礼服图片发给我,询问我的意见。
天下太平,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在操心。酒会当天,马宇帆订下豪华Limo接送我们四人,他带了整整两箱酒,颇有喧宾夺主的意味,倒也符合他的个人风格。陈枫也很兴奋,毕竟我少有陪他应酬,在车上两个男人滔滔不绝,反而是我和小西正襟危坐,各怀心事。
一切如常,酒会的形式还是和上次大同小异,宾客们也大多是熟悉面孔,这样的私人宴会,平常人自然是难以接触。我记得上一次高天宁没有露面祝酒,今天果然也是不见人影,大家好像都习惯了他的奇怪作风,各自斟饮闲聊,找寻着有价值的应酬拍档。酒过半巡,马宇帆果不其然旁若无人地站上阶梯,大家的焦点看向他,他嘴角微微一笑,开始介绍起带来的新酒。
人群向前,我和小西一下子隐藏在一片人头之后,小西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将酒杯递给我,她说,肖恩,他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回来。
我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悄悄地从侧门离开,不知道是否有人看到。这个地方并不安全,如果被记者拍下高天宁和小西在一起的照片,不管对谁来说都会是场灾难。我忐忑不安地看着马宇帆得寸进尺地开始演示品酒的姿态,盼望着小西能赶快回来,这里的宾客都是有教养之人,就算知道马宇帆胸无点墨,也不会拆穿,依旧保持着微笑捧场。毕竟是高天宁的客人,谁都会给面子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知道待会马上就会有华尔兹音乐,大家都会在舞池跳舞,到时候马宇帆一定会询问小西的下落。不能再等,四下张望发现没有人在注意我,我决定出去看看情况。刚走到门口,陈枫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说,别出去,我安排了记者,你不要入镜。
我瞪大双眼看着陈枫,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一切。他安排了记者!他一早就知道了高天宁和小西的事,他需要这个消息被曝光。眼前的这个男人每晚睡在我的旁边,但现在的他却变得异常陌生。他昂贵的丝质眼镜反光,我甚至看不到他的眼神。
用力挣脱他,我冲了出去,我一定要阻止这一切。还好,刚刚冲出去没有多远,高天宁已经带着小西回来,她眼睛红了一圈,靠在他的身上,风很大,是在取暖。我大脑一片混乱,看到他们便大声喊,快分开!快分开!
也许是被我的声音吓到,小西一下子和高天宁弹开,动作很大,差一点摔倒。我抢先高天宁一步上前扶住小西,然后在她耳边小声说,有记者。
一回头,门口已经站着两个人,陈枫还有马宇帆,他们注视着我们三人,时间好像都停顿。很快,马宇帆主动走过来温柔地将小西揽到怀里,略带责备地说,外面这么冷,你跑出来干什么,你天生体寒不能着凉,快进来我们一起跳舞。
我不知道马宇帆这番话是否还有别的意思,又是否是说给其他人听。只是在一个微妙的瞬间,我捕捉到他与高天宁视线交错,眼神中的冷漠让我后背突然一阵发凉。
当天深夜,陈枫告诉我他根本没有叫来记者,反而是和几家报社都打过招呼确认了豪宅周围的平静。他说,肖恩,我现在和高天宁一起做生意,又怎会傻到拉他下水。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小西,还是为了高天宁?
11.
酒会之后,马宇帆不再让杜小西出门,他减少了外出的时间,在家里守着她,如果出去,也会让管家注意她的行踪,她的电话被监听,就算是我也只能去家里和她见面。
陈枫和我都自动过滤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彼此都没有再提。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在他准时回家的夜晚,我循着菜谱烧一桌他爱吃的菜,然后两个人点起蜡烛干杯,就像我们在纽约的时候一样。他因为生意上的事情需要到新加坡出差一个星期,知道我写作的时候没有规律,出发前特意从超市买来水果和蔬菜将冰箱填满。
事实上,我完全无法安心写作。高天宁的电话一直打进来,他不厌其烦地询问我小西的状况,想要和她见面,他担心那天晚上的事情会让马宇帆对她怎样。他变得急躁而没有耐心,像是失去理智的痴汉,有好几次我忍无可忍直接挂掉他的电话。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根本不敢将小西被软禁的事情告诉他,只是说最近马宇帆都在家,要见面不方便。
他真的随时可能做出疯狂的举动,在小西家,她告诉我那天晚上高天宁和她是去了峭壁边的平台。风很大,他从后面抱住他,将下巴贴在她的脸上。他说,小西,我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不如我们一起离开海城,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新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从平台看出去,海城就像是镶嵌在一个月牙中的璀璨宝石,美丽的弧度构成的奇妙形状和小西从小佩戴在胸前的项链一模一样。那时候在英国,她在他诺丁山公寓的顶层,看到的伦敦也是这个形状,他说这是只属于他们的专属风景。来到海城之后,他花重金买下这座山顶豪宅,为的就是只有这角度才能看到的这片景色,他一直在等待那个曾陪他一起凝视夜景的女孩。
她忍不住流下眼泪。如果这些话能早一些听到该多好,那时候她还只是杜小姐,对爱情拥有着无限的幻想,觉得一切充满可能……可现在她是马太太,是孩子的妈妈。若是那时候他没有无故失踪,现在的大家又会是怎样,她从来没有问他失踪的原因,她害怕知道。
小西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几日不见双颊就已经凹陷,而Moon也仿佛懂得她的心事,一直伤心大哭,任凭保姆怎么哄都不肯停下来。
我把高天宁的失控告诉小西,她抱着我,哭着说,肖恩,你帮帮我,我一定要出去和他见面,只有我亲自和他说才有用。马宇帆没那么简单,我看见他在晚上擦枪,他有黑社会背景,他是只疯狗,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小西是那么虚弱,甚至都已经没有连续的气息。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只能点头答应。趁着Moon哭闹不止,我从保姆手中将她接过来,摸摸额头,佯装出惊讶。
孩子发高烧,必须要去看医生。管家闻声而至,试图打电话让家庭医生赶来,我抢先拉着小西下楼,按响了火警警报按钮,在大家一片慌乱中,抱着孩子上了车。若是之后马宇帆问起来,也可以说是孩子情况紧急,相信他不会为难我这个外人。我决定开车到高天宁停靠游艇的码头,打电话给他一直无人接听,只能先到了再说。小西在车上一言不发,她瘫坐在座椅,满脸的疲惫,而Moon此刻也安静下来,在妈妈的怀里甜甜地睡着,小脸粉红,可以想象长大后必定也会是标致的美人。我在心中叹气,可怜这个尚未懂事的小女孩。
车停在码头,还没有停稳,小西却突然激动地冲下车,拼命地朝游艇的方向跑去。我担心她出事,在后面紧紧追赶。为什么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小西,高天宁,还有马宇帆,我被迫卷在这场风暴之中,却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双脚悬空,始终无法降落。
没有人。游艇上空空如也。我反复拨打高天宁的电话,一直被转接到留言信箱。他昨天和我通话的时候带着酒气,也许是已经烂醉在某个地方。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手机里持续收到马宇帆的未接来电,必须先回去了。小西双眼空洞,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一样,我搀扶着她回到停车的地方,帮她打开车门,又扶她坐好。
然后我坐上驾驶座,发动汽车。伴随着发动机的声响,我突然惊恐地大叫。
Moon不见了!
12.
在我刚来海城的时候,每周六都会去一位老教授家中学习中文,那是一个小型的学习班,学生大多是对中文深感兴趣的外国人,老教授的教学方法非常奇怪,他不收费,但有时候整节课2个小时却只讲一个字。我并没有其他同学那样高昂的热情,教授的讲课内容又常常深奥难懂,大部分时间都是心不在焉。教授在课程结束当天送我一个字,他说,你总是怀抱那么多问题,其实答案都在这个字里面,人生倏忽,我们遇见的人,经历的事,得到的结果,皆是如此。那是一个缘字,我在纸上练习书写,就像是在临摹缠绕的丝线,千头万绪,只是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Moon确定被绑架,绑匪打电话给马宇帆,索要巨额赎金。我带着不成人形的小西急心火燎地赶回家,马宇帆却异常的平静,他笔挺地坐在沙发,身旁的茶几上摆放着黑色的手枪。
“扶夫人进屋休息。”他向管家吩咐。
情况紧急,大错已经酿成,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力去补救。等到小西进了屋,我直接走到马宇帆面前,就算他现在要拿枪打死我也没关系。
“现在的情况如何?我们要不要报警?”
马宇帆没有回答,他抬头看我,眼球充血,能感受到从鼻孔传来的沉重呼吸,他在强忍。
“送肖恩小姐回家。”
管家上前想要请我离开,被我制止。我看着马宇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走。Moon是我弄丢的,我今天就算拼了命也要把她找回来,小西今天已经昏倒过两次,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你TM给我闭嘴!马宇帆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抓起手枪对准我的额头,你信不信老子现在一枪崩了你!”
我仰着头看他,任由冰冷的枪头挡在面前。他不会开枪,我也不会走。就这么对峙,他的肩膀微微抽搐,全身的肌肉都在狰狞,这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脸上带着泪痕,他刚刚哭过。
终于,他放下手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顽固。他说,交易地点在城西,钱我已经准备好,马上就过去,你要一起可以,但只可以呆在车上,否则出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负责。
临出发前,管家不放心询问是否需要叫人一起,小西说过马宇帆有黑道背景,只要他一个电话,随时就有大帮的道上兄弟可以出面。出乎意料地,马宇帆一口回绝,只有我们两个上了车,朝城西开去。
越是靠近目的地,我的心中越是不安。高天宁的电话一整天都没有接通,而Moon失踪的地点又在他的私人游艇附近,难道他和这件事情有关系?直觉告诉我马宇帆肯定知道些什么,我注意到他把手枪藏在外套内袋,一路上不发一言,心事重重。
车一直开到了城西的废弃港口,这里荒芜多年没有人烟,距离Moon失踪的码头不远,绑匪将Moon抱走后应该是直接来了这里。马宇帆把车停在一块隐蔽的空地,叮嘱我在车上等待,然后独自提着装钱的手提箱下了车。
看着马宇帆的背影逐渐消失,我的脑袋更是一片混乱。又连续打了好几次高天宁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一股无名火突然升起,恨不得将电话砸个粉碎。不能再这样等下去,我一定要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已经到了太阳落山的时间,远方的天空挂着斑驳的血红,这里被废弃多年,杂草丛生,四处都是随意堆积的破旧货柜。我往港口的方向走去,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希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绑票,绑匪拿了钱就可以放人,Moon可以平安回来,马宇帆也不要出事。
远远地看到了马宇帆的影子,有一批堆积三层楼高的货柜挡住了人,我放慢脚步尽量不要发出声音,躲到货柜的背后,悄悄观察前方发生的一切。
手提箱被扔在了地上,成梱的钞票四处散开。马宇帆正在大声地交涉,他的面前,绑匪抱着Moon,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Linda,你不要疯了,你把Moon给我,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马宇帆看来认识这个女人,他没有掏枪,好像在说服她。
“宇帆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我一分钱都不要,你回来好不好!”被叫做Linda的女人似乎根本听不进去,她披头散发,说话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再明显不过了,她应该是马宇帆在外面的女人。从两人的对话中我隐约得知,马宇帆最近向她提出了分手不再联系,她便开始在马宇帆家附近堵他,正好今天看到我开车带小西出来,一路尾随我们到了码头,本是想要找小西摊牌,看到单独在车上的Moon,才有了这个绑架的计划。
她要通过这个方式逼马宇帆和她见面。
“你TM有完没完!你以为你算什么,你现在给我玩什么真情流露,老子和你就是玩玩而已,你动我女儿,你TM不想活了是不是!”看得出来马宇帆已经愤怒到极点,他拳头紧握,像野兽一般咆哮。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不要走我就把女儿还给你。”Linda哭得不成人样,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我不在乎做小三,只要你不要走。”
马宇帆已经失去了耐心,他试着慢慢向Linda逼近,想要从她手中将女儿抢过来。Linda大概是给Moon吃了什么药,争吵如此剧烈,小女孩却依然睡得香甜。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面,现在的局面超出我的预料,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突然,Linda泪流满面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她看着马宇帆,眼神中有令人窒息的绝望,她说,马宇帆,你错了,你以为我爱你吗?我和她们一样,只不过爱你的钱,这样你满意了吗?我现在钱也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痛苦一辈子,我要你到死都记得我!”
“不要!”我知道情况不妙,从货柜后面冲出来,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Linda抱着Moon纵身跳下身后的大海,短短一瞬间,马宇帆伸手想要拉住,却扑了空。港口很高,海水扑腾,一眨眼就将她们吞没。
马宇帆掏出了枪,在空无一人的港口发出刺耳的空响。
13.
砰。
枪响,还有身体中某一部分坠落的声音。
天黑得很快,马宇帆叫来了他能叫到的所有人发疯一般地下海寻找,我报了警,一下子有十几艘船聚集到这个不大的港口。马宇帆始终不说一句话,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到底心里面在想些什么。晚上搜寻工作进展困难,看来还需要不少时间,有警察在,我怕马宇帆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于是上前劝他先回家休息。
他不理我,他已经亲自下水搜寻了几个小时,全身湿透。他打电话回家,让管家送衣服过来,突然停顿,他是在担心小西。
“夫人……夫人还在休息吗?不要开电视,不要让她看新闻。”
我就站在他的旁边,能听见电话里管家的声音,小西醒来后已经不顾阻拦独自出了门。我能想到的小西一定也能想到,她是要去找高天宁要Moon。
马宇帆手中的电话坠地,我和他对视,他的眼睛渐渐湿润,眼神中的惊恐转变成无以复加的愤怒。他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心中发毛,我拉住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摇头。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不顾一切地向港口外奔去,枪还在他的身上,他要去找小西。是的,高天宁,他要去高天宁家,小西一定在那里。
我因为极度的害怕发出尖叫,容不得我多想,我快步跟在他的后面,正好有人开车过来,我二话不说冲进别人的车,跟在马宇帆的后面,没错,他是开往市郊山顶的方向。
我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高天宁已经关机,小西的号码也没人接听。陈枫还在新加坡,我找不到人求助,现在的马宇帆精神状态濒临崩溃,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一路跟上山顶,豪宅亮着灯。马宇帆率先停好车冲了进去,我看到豪宅前高天宁一贯停放的Maybach已经不在,稍微松了一口气,也许他们出去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大门,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小西一个人瘫坐在地板。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一定发生了什么。高天宁在哪里?他绝对不会丢下小西一个人,这座豪宅也变得异常杂乱,就像是经过了一场抢劫。
小西见到马宇帆,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还是直直摔在地上,她一把抱住马宇帆的腿,哭着说,宇帆,他被警察带走了,你认识那么多人,你可不可以救救他?
高天宁被警察带走了?我心中一惊,难道这就是他的电话无法接通的原因?
马宇帆没有挣脱小西,他缓缓地蹲下,静静地看着他的妻子,她哭得如同泪人,为了别的男人向他苦苦哀求。他抱住她,她很瘦,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消失不见。
他说,我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他。如果现在他在我面前,我会杀了他。
马宇帆控制不住,累积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他的额头青筋狰狞,伤心地哭出声来。
他说,小西,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的Moon没有了。
他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灵魂也撕裂。
13.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短短一天时间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世纪,我精疲力竭,却没有办法停止思考,有太多事情堵在脑袋,有太多事情需要解决。
房门没有锁,难道是陈枫已经回来?家里的窗帘被全部拉上,几乎没有光线,我往前走,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陈枫躺在我的旁边,他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地面。
“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怎么不到床上去睡?”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感受到他的不妥,这个时间他原本应该在新加坡,难道是因为高天宁出了事所以提前回来?
他没有回答我,将头缓缓转过来,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脸,却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他艰难地朝我笑,脸上的肌肉却如同僵硬的石块。
他保持着这个难受的笑容,他说,肖恩,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他多年的积累全部投入了高天宁的公司,现在公司崩盘,一切成了幻影。
他说,传说的都是真的,高天宁没有什么红色背景,他高中没毕业就偷渡到英国打黑工,在英国坐了两年牢,后来又辗转到美国靠走私毒品和军火起家,通过军火生意接触到政治和金融圈子,专门帮人洗黑钱,之后认识了国内某位大佬的儿子,从美国回来后摇身一变成为金融才俊,实则是大佬控制的幕前工具,操纵股价从中牟利。我之前在美国其实就有听说过他的传闻,金融地下市场的大毒瘤,只是他回到海城后改头换面,又有大佬帮他封锁消息,骗了所有人。股票泡沫全部破灭,公司清盘,高天宁被带走接受调查,所有牵涉其中的人全部背上上亿负债。
我紧紧抓住陈枫的手,把他的头抱在胸前,想要给他安慰。
他说,肖恩。我没有背景,从来就知道什么都只能靠自己,所以凡事争取,迎合奉承,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我记得那时候苦读多年好不容易可以在华尔街的公司上班,开始的几年每天工作18个小时,却始终只是一个处理数据的小角色,没有人愿意正眼看你……纽约的冬天漫长而灰暗,清晨从公司出来,肆虐的风刮在高耸的建筑就像女人的呜咽,世界陷入空洞的安静,那样的绝望让人对自己心生厌弃。
我怀中的男子,他好像永远都不会累,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将他打倒。他永远像个战士固执往前,始终相信只要肯拼就一定能实现心中理想。精力充沛让人常常忘记,他其实也已经年过四十。
这一次,是真的累了吧。
14.
最后一次见到高天宁,是在某个深夜,去小西家的路上。
他很聪明,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留下证据,对他的调查陷入僵局,他被暂时保释,限制出境。他之前的财产全部还债,房屋也被查封,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听说黑道的人也在找他,他设下的股票骗局让很多人倾家荡产,人们需要一个发泄。
那天晚上我开车去小西家,快要抵达时发现路边有一个黑影也在往前,这么晚了路上不该还有行人,一种熟悉的感觉压迫而来,心跳得很快,我认识这个身影!
将车停在路边,我下车,站在车旁。马路对面的人影也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笔直地站着。
相隔一条马路,没有路灯,看不清他的脸。我们都没有动,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对方。无法向前,只是这样安静地对峙。他好像虚假地活在这个世界,我和他曾经靠得那么近,却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他内心的复杂体系,从来没有触碰过他收起来的秘密。那些忧伤的,孤独的秘密。
他就像个技艺精湛的大魔术师,不知疲倦地编织出瑰丽迷幻的倾世幻觉,所有人都沉迷在那一刻的美妙与精彩,获得内心空前的满足与愉悦。只有他自己伫立在幻觉的背面,陪着笑,注视着繁盛外表下的无限疮痍。
我感到眼眶湿润,内心酸楚,却始终没有前进的力量。远方的黑影轻轻地招手,像是在告别。他的动作很轻,就像那时候在海城大学的操场,他仰头对着观众席上的我挥手,月光下的笑容洁净明亮,连身体的边缘都隐隐发光。
然后他消失了,隐没在黑暗中,就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高天宁和小西的过去。彼时,他不过是一个偷渡客,好不容易想办法有了身份却挣扎在社会的底层,认识小西的时候,他刚刚开始做一些小生意,勉强维持生活。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被小西的父母接受,她的家族不会允许杂质的存在,轻而易举将他送进监狱,而小西却以为他无故失踪,被迫嫁给别人。出狱后他来到美国,和陈枫一样,用尽一切办法出人头地,他要让自己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真正站在她的身旁。
他成功了,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带给她一个美轮美奂的童话世界。
不久之后,报纸上爆出了高天宁的最新消息,他跳楼自杀。从海城金融大厦的最顶层垂直落下,死相凄惨,尸体的碎片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坊间传说是有背后力量在操控这一切,高天宁知道的事情太多,也许只有死亡才是永远的安全。
我看到新闻,内心却陷入死寂一般的平静。那天晚上最后的相遇他向我挥手告别,那一刻我已经相信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见到他。
15.
海城入了秋,夜晚多了一分清泠的凉意,半夜时常苏醒,看着窗外的灰蓝色天空发呆。
马宇帆卖掉了海城的房子,准备彻底搬走。离开当天我前去送行,最后一次在家中吃饭。偌大的别墅已经被搬得空荡荡,从前每一天都有三个保姆在家照顾饮食起居,现在没有了小孩子,也就不需要了,只剩下一直跟着马宇帆的管家,会同他们一起离开。
Moon的尸体在落水的第二天被打捞上来,在海城火化,马宇帆将骨灰带在身边。发生了太多事,小西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再正常,她把自己当作是Moon,会依偎在马宇帆的怀里叫他爸爸。
我去的那天,小西一直搂着我,要我给她讲故事,她的眼神特别纯真,声音柔软,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世间的是非与尘埃。我小心地抚摸她的脸颊,强忍住内心的难过,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
她说,肖恩阿姨,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妈妈?
马宇帆却似乎早已习惯,他真的像爸爸带着女儿一样照顾小西,温柔地配合她。他们要搬回洛杉矶,马宇帆说,小西怕冷,那里没有冬天。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就住在洛杉矶,Moon也是在那里出生,我要带她们回家。
我注意到现在马宇帆说话的时候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骄傲,虽然他还是那么硬邦邦地面对这个世界,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陈枫决定回纽约重新开始,他现在身上多了一笔沉重的债务,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倔强,觉得只要努力总会有东山再起的那天。他约我在餐厅吃饭,提出分手。
他说,姑妈狠狠骂了我,说我放过你这样的好女孩会后悔终生,肖恩,我每个月都会翻看珠宝公司送来的目录,想要找到最适合你的那枚戒指,每一天都在幻想我们结婚的那天。我们有的地方太像,性格强烈,对待感情却都软弱回避,肖恩,我们早已经不在同一个步调,只是以前的我过分高估自己的力量,总觉得世间一切尽在掌握……如果可以停下来,或许还有修补的机会,但我太过明白我的自私,还有理想没能实现,只要还有一分钟,就必须一直往前。
当天的晚餐我一直往嘴里塞食物,好像可以就此填补眼泪无止境地落下来。几年前刚刚在纽约认识陈枫时他是小有名气的分析师,我受杂志邀请前去采访,也是和他约在餐厅见面。那时候的他踌躇满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在餐厅因为吃到了家乡的菜而不顾形象狼吞虎咽,总是笑,爽朗地让人心中透亮。一段感情若要坚持下去,总不能太过清醒,我们互相陪伴对方走过了人生中几年的时光,彼此留下印记,因为亲密所以更加疏离。他说他自私,我又何尝不是。
那天吃完饭后告别,陈枫问我,肖恩,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会先回去伦敦。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从前自己任性对什么都不管不顾,现在能弥补的都尽量去弥补。新的小说写到一半,也许会找个陌生的地方把它完成。
离开海城前,最后一次开车上山,高天宁的豪宅还在,被银行收回查封,不久后就会公开拍卖。我独自走到峭壁边,视野变得无限空旷,从前都是晚上来到这里,未曾发现日光下的风景原来是如此开阔壮丽,城市融入天际,美得轮廓分明。
我想,高天宁一定无数次地站在这个位置,眺望这个被钢筋水泥精心堆砌的庞然大物,眺望那些新鲜的欲望前仆后继……他无数次地眺望,仿佛看到生命在起伏中的上升陨落,无数透明的丝线纵横交错,缠绕着每一个义无反顾的抉择。
眼泪落下,汇聚世间绚烂的光热,在脸颊沸腾,像一个孤独的魔术。
=end=
(文林肖恩)
《北夜周二故事》每周二晚上新鲜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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