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总结自己一生的文学创作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宣称:“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这并不正确,我只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描绘的是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
鲁迅曾称他为“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这便是他文学创作的宗旨:探索人的心理秘密。
最能代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艺术风格的作品,是发表于年的《罪与罚》。
作品以惊险、凶杀等扣人心弦的紧张情节,把赤贫、奴役、酗酒、犯罪等现实生活图景和对于犯罪心理、社会思潮、伦理道德等问题的探讨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反映出农奴制改革以后,俄国社会在资本主义的冲击下发生的动荡和变化。
在《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便为我们揭示了人心里最隐秘、最罪恶的冲动,作品也被认为是“在病态的灵感刺激下的佳作”。
01
作品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原是个有才干、聪明、有发展前途的大学生。然而他所处的时代不可能使他的聪明才智得以施展。相反,他愈来愈贫穷,穷得“喘不过气来”。
这使他的精神陷入极度痛苦之中。特别是当他从母亲的信中知道他心爱的妹妹为了让他有个安身之地,竟宁愿牺牲自己,答应嫁给一个她最讨厌的卑鄙市侩—资产者卢仁时,“他的心突突地剧跳,他的思想也剧烈地翻腾着。”
妹妹的牺牲是他不忍受的,马尔美拉托夫为了生存可以眼看亲生女儿去卖淫,拉斯柯尼科夫却不忍心让妹妹去做卢仁的合法拼妇。
可是,穷愁潦倒、朝不保夕的拉斯柯尼科夫有何办法阻止这门婚事呢?如果不去犯罪,那就只能像马尔美拉托夫一家那样默默地死于贫困。
他不想做弱者,他还想起了拿破仑,既不能被杀,就得去杀人。残酷的现实终于使他扼杀了自己的善。
他要尝试一下自己能否成为强者,成为社会的主人,去统治别人。经过善与恶的反复斗争与冲突,他决定并动手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想以此验证一下自己的“理论”:
要么做统治者,要么做奴隶,要么去吃人,要么被吃。
但他这种“超人”理论很快就破产了,他不是拿破仑,没有成为一个强者。杀人后,他“发狂式地陷入了可怕的难忍的恐惧之中”。
现实的残酷曾使他毁坏了人道主义原则,然而内心深处的人道主义原则又使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拉斯柯尼科夫杀人“弄脏了手”,而且事后也“洗干净”了,但心灵深处的污秽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了。
手上的“腥臭味”一直折磨他,内心的“善”始终谴责他。他在原来不幸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新的不幸——犯罪感无情地惩罚他那有罪的灵魂,使他几乎陷入疯狂。
为了解脱灵魂的痛苦,在狂热的基督教徒索尼娅的启示下,终于去“自首”,并在索尼娅的陪伴下去服苦役,去“赎罪”,最终在《福音书》中获得了精神再生。
在这里,拉斯柯尼科夫的内心,同时扮演着两个人物,“有着双重性格”。一方面,他“有着高尚的性格和慈悲的心肠”,另一方面,他又时刻都在考虑个人的前途、得失。
他不满意社会的弱肉强食,却又幻想成为拿破仑式的“超人”,他极力探索生活出路,却又忧郁仿徨,逃避现实,他为自己杀死女当主找到许多理由,但又感觉到“我杀死了我自己”。
他的内心时时刻刻都处于分裂状态,这也正是特定历史时期小市民阶层的历史命运和矛盾心理的反映: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俄国是封建农奴制解体,并被新的资本主义代替的过渡时期,广大人民陷入双重压迫之下,他们身披着双重枷锁。
他们在政治上毫无权利,处于被侮辱被欺凌状态;而社会压迫又使他们经济上破产,从小资产者沦为贫民,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们为自己的出路不断挣扎。
然而他们本身的散漫和无组织性又决定争斗的悲剧结局和对前途的绝望。
02
愤怒出诗人,恐惧创造神。
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恰恰体现着两重人格:残酷的现实激发着他对黑暗社会的强烈抗议,使他的“作品中充满着沸腾似的革命因素”。
但沙皇政府的野蛮迫害,多年的囚徒生活,使他丧失了对未来的信心,徒刑造成了他的卑屈。
他身上的抗议与卑屈的矛盾,决定了他塑造人物的基调和主要手段:在描写善与恶对立过程中,采取既是罪人又是审问官的形式去层层深入地剖析人物内心世界。
小说以《罪与罚》命名,正是清晰地体现着犯罪与审判的对立。
从拉斯柯尼科夫到马尔美拉托夫乃至司维德里加依洛夫,每一个对社会、道德乃至上帝有罪的人,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严厉审判。
做为一个罪人的拉斯柯尼科夫,一面为自己的杀人制造出种种理由,一面又抱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去,以至惶惶不可终日,几乎到了发狂的状态。
但他的善良本性又使他无法蒙混下去,他无时无刻不在审判着自己:
“天哪,这是多么愚蠢啊!今天我说了多少谎话,干了多少卑鄙的事啊!”、“有良心的人,如果他认识到犯了错误,就会感到痛苦的。这也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以外的惩罚。”
正因如此,当他如置身于地狱的幽灵一样忍受鞭答的同时,竞毫不吝借地拿出仅有的二十卢布全部资助了惨死在大车底下的马尔美拉托夫一家。
一颗洁白的灵魂也就在拷问中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样的人居然拿起斧头杀人,谁是真正的罪人,谁应受到惩罚?
03
拉斯柯尼科夫对社会压迫的反抗和他杜撰的理论——强者有权把自己的生活建筑在别人流血之上的之间的矛盾,构成了《罪与罚》的悲剧基础。
陀思妥耶夫斯基使拉斯柯尼科夫通过实验,确信对现存社会的不人道的反抗本身就具有不人道的性质。
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之后,他的内心感受和矛盾便成了无情的道德心理探索的对象。作者一刻也没有使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内心生活与外界隔绝。
在与人们接触时,他自己内心的感受与斗争变得更为复杂和矛盾,作者把小说主人公引向新的外部冲突,而且主人公在良心上和周围人的良心面前经历着痛苦的道德考验。
在杀人之后,拉斯柯尼科夫并未成为所谓强者,而是日益感觉到心情沉重,孤独和痛苦,甚至觉得最亲近的母亲和妹妹也成了陌生人。他觉得他杀死了老太婆,同时也杀死了他自己。
杀人后他才明白他的“理论”是无人性的,是不人道的。他的灵魂战栗了,他的灭绝人性的理论和他身上的人道思想发生激烈的斗争。
尤其是他杀死无辜的女当主使他精神无限痛苦,虽然在法律上一时瞒过自己的罪行,但是在道德上在良心上却遭受严厉的遣责,他思想上进行着善与恶的激烈斗争。
作者通过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口惊恐地叫道:
“难道我杀死了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不是老太婆!我就这样一下子毁了自己,永远毁了!是魔鬼杀死这个老太婆的,不是我”。
作家以此来证明拉斯柯尼科夫的杀人是有罪的,他践踏了人道主义原则,他在良心上,道德上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为了拯救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灵魂,在道德上、精神上使主人公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了一个自觉为人类受苦受难的,体现基督精神的形象索尼娅,作为拉斯柯尼科夫精神复活的引导者,并使二者结合。
索尼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人物,他把基督精神赋予了索尼娅。
她笃信上帝,在上帝关怀下,她甘愿栖牲自己的一切,去换取对人类的爱。她出卖灵魂和肉体是由于她爱人。
在索尼雅的基督精神感召下,拉斯柯尼科夫的精神开始“复活”。拉斯柯尔尼科夫对索尼雅说:
“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痛苦膜拜”。“我这样谈到你不是因为你卑贱,有罪,而是因为你有伟大的受苦精神”。
在索尼娅的“伟大受苦精神”启示下,他去自首服罪,他跪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快乐和幸福的心情吻着肮脏的土地。
通过索尼娅的指引,拉斯柯尼科夫在精神上,道德上屈服于现实,引导他走上宗教的道路,成为一个受苦者。
拉斯柯尼科夫甘愿受法律的惩罚,赎回道德的,良心的平静,灵魂的净化和精神的救赎。
小说最后试图让拉斯柯尼科夫通过服罪,服苦役,去受苦,换取主人公的精神复活。但是拉斯柯尼科夫在流放地生活如何呢?他的精神真的复活了吗,他的罪恶真的洗清了吗?
作者本人并未写出答案,他在小说的最后写道:
可是一个新的故事,一个人逐渐再生的故事,一个他逐渐洗心革面、逐渐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个熟悉新的、直到如今根本还没有人知道的现实的故事正在开始。
参考文献陈燊:《陀思安邓夫斯基书信集》.河北教育出版社,.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人民文学出版社,.郑克鲁:《外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